2017-11-08
原標題:從斗士變隱士,親手毀掉2000張畫,半生離群索居,他是最孤獨的一代宗師
1991年8月12日,92歲的林風眠來到天堂門口。
“干什么的?身上多是鞭痕?”上帝問他。
“畫家。”林風眠回答。
這是林風眠去世后,黃永玉在悼念他的文章中所寫到的一幕。我總覺得,所有寫林風眠的文字,都沒有黃永玉這短短幾句話這么有力。
他多舛的一生,就凝聚在這一問一答之間,這是一個注定為畫畫而生的靈魂,命運把鞭子抽在他身上,他笑一笑,仍然緊握著手中的畫筆。
林風眠這輩子,當過校長,坐過牢;風光過,也落魄過,他所有的光榮和苦難都因畫畫而起,大半生都過著離群索居的日子,如同他畫中反復出現的孤雁。
孤獨是他的宿命,他這一生,總是在不斷地離別,幼時與母親訣別,動亂時與妻女分別,暮年索性去國留鄉。
他一生孤獨,也被孤獨造就。
命運留在林風眠身上的第一道鞭痕,是母親的下落不明。
林風眠出生在廣東梅江邊一個小山村里,原名叫作林鳳鳴,村子前流過一彎清澈的溪水,水中荇藻青青,溪邊蘆葦搖曳。
他6歲那年,溪邊新開了間染坊,那五彩的顏色,給單調的鄉村生活添加了斑斕。
林風眠從小就對色彩感興趣,總是纏著母親帶他去染坊玩。
母親是個單純美麗的瑤家女子,在家里地位很低,那一陣,她好像又重拾了以前的快樂,經常穿著染成青綠顏色的衣裳在鎮上飄來飄去。
然后,就發生了那件令林風眠不堪回首的事:母親被族人五花大綁在村口,被樹枝抽打,被螞蟻咬,被族人唾罵,他們都說母親和染坊老板做出了見不得人的勾當。
小小的林風眠被家人關在屋里,聽到母親一聲聲慘叫,他奮不顧身地拿著把刀從屋里沖了出來,說要殺了全族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抱回家里的,只記得從那以后,就沒有見到過母親。有人說她被“浸豬籠”了,也有人說她被賣到山里去了。
失去了母親,林風眠的童年便變得孤獨了,他不愿和村里人接近,總是對著一本《芥子園畫譜》描摹。
或者跟著祖父去刻石碑,祖父是個石匠,長年累月地在一方方石塊上畫呀、刻呀,還告訴他長大了要老老實實做石匠,不要想什么讀書做官。
祖父讓他少穿鞋子,并說:“腳下磨出功夫來,將來什么路都可以走。”
祖父對他影響很大,他后來回憶說:
我的這雙手和手中的一支筆,恰也像祖父的手和他手中的鑿子一樣,成天是閑不住的;不過祖父是在沉重的、粗硬的石頭上消磨了一生,而我卻是在輕薄的、光滑的畫紙上消磨了一生。
林風眠最終沒有聽祖父的話,他18歲從梅州中學畢業后,立志不想和祖父一樣,上山打石頭刻石碑,而是選擇去了上海,后又輾轉去到法國留學。
他再也沒有回過故鄉,可故鄉的山水一直在他心里,母親的樣子也一直在他心里。
他愛畫秋騖葦墉,正是嶺南秋天常見的風景。
在此之前,他剛剛嘗到一點人生的甜頭。
林風眠生來就是個做畫家的料,在梅州中學讀書時,美術老師梁伯聰十分賞識他,常給他的作業打120分,理由是“他的畫比我還好”。
1921年,林風眠在報紙上看到招收勤工儉學的學生赴法留學的廣告,就和好友一起報了名。
和同伴們坐四等艙來到了巴黎,一心想投身藝術的他把自己的名字從“鳳鳴”改成了“風眠”。
臨風而眠,我從未見過如此詩意的名字。
他先在法國第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學習,不到半年,院長楊西斯驚異于他的才華,勸他說:
“你在我校沒有什么可學的了,我介紹你去巴黎最高美術學府吧。”
就這樣,林風眠轉入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師從柯羅蒙學素描和油畫。
他一度沉迷于自然主義,楊西斯看了他的畫后批評說:
“你不要在這里學得太久,否則你就變成學院派了。你是一個中國人,你可知道你們中國藝術有多少寶貴、優秀的傳統啊,怎么不去好好學習?”
一語驚醒夢中人,從此后,林風眠就從全盤西化走向了融合中西,后來成為他一生不變的藝術理想。
求學之余,他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博物館,不光看畫,也看雕塑、陶瓷、木刻、工藝。
他非常喜歡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每次靜立在她面前時,感覺就像母親在對著他微笑,總會感動得流下眼淚來。
他評價說:“那是感情與理智平衡得最好的畫,別的畫掛在它旁邊都會掉下來。”
在巴黎待了一陣后,他去德國游學了,正是在這里,他遇到了生命中的摯愛羅拉。
羅拉和他一樣酷愛藝術,經常為他彈奏德國古典和現代鋼琴曲,那些美妙的音樂,融入了林風眠的生命中,他從未遇到過如此投契的姑娘。
就在林風眠的畫入選了法國秋季沙龍展覽,藝術上嶄露頭角時,羅拉卻在分娩時不幸染疾,母子同亡于巴黎一家醫院。
這是林風眠一生中最傷心的事,他使出祖父教他的刻石技藝,沒日沒夜地刻了一塊石碑,安置在羅拉的墓前。
許多年以后,已是風燭殘年的他回巴黎開畫展,又來到羅拉的墓前久久佇立。
命運對他就是這樣無情,每當他初嘗到一點人世的溫馨,又會驟然降落到冰冷的孤寂之中。
他第二任妻子叫阿麗絲,是個法國姑娘,曾送過他一朵野薔薇花。和她生了女兒蒂娜,可他再也不能像愛羅拉那樣熾熱地愛上任何人。
命運留在林風眠身上的第三道鞭痕,是他倡導的“藝術運動”的失敗。
1926年,林風眠坐船回國。
下船后,碼頭上有幾個人扯起紅布橫幅,上面寫著“歡迎林校長回國”,有人向船上大聲喊道:“我們接林風眠校長,哪位是林校長?”
“我是林風眠,但我不是校長。”林風眠還不知道,蔡元培早已保薦他為北京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校長。
林風眠就這樣糊里糊涂地當了全國最高藝術學府的校長,那一年,他才26歲。
二十到三十多歲那個階段,是林風眠一生中最意氣風發的歲月。
有感于蔡元培的知遇之恩,他決定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那時的林風眠完全像一個斗士,他當校長,辦畫展,向傳統的中國繪畫“宣戰”,試圖“調和中西”。
他請來了齊白石任教,當時的齊白石,只是個畫民間畫的木匠,不敢到全國最高藝術學府執教。
林風眠多次登門,誠懇邀請,終于說服了他。每次齊白石上課時,他都會叫人預備一把藤椅,下課后還親自送他到校門。
林風眠在北京做過最轟動的事是開辦藝術大會,他大力主張“藝術救國”,認為在人生中,政治不如面包,面包不如藝術。
他在大會的宣傳畫上用詩一般的語言寫道:
“人生需要面包,人生還需要比面包更重要的東西——藝術呢!”
他堅信藝術的力量,曾深情撰文說,藝術的第一利器,是他的美。美像一杯清水,美像一杯醇酒,美像人間的一個最深情的淑女,給人以溫情和安慰。
他深信,藝術是一切苦難的調劑。
藝術大會一開就是一個月,展出作品3000件以上,試圖將藝術的種子播撒到民眾心中。
可惜民眾大多并不理解,有人甚至寫信批評說,多少可憐的百姓啼饑呼寒,你們卻充耳不聞,還要開什么藝術大會!
林風眠大力推行藝術大眾化,雇請人體模特,引起了教育總長劉哲的反感,他認為林是“赤化校長”,向張作霖報告要逮捕他。
幸好張學良在旁邊說:“我看林風眠就是一個畫畫的,能有什么問題。”林風眠才得以脫險。
重壓之下,他只得南下,在蔡元培的支持下,到杭州籌辦藝術院并任校長。
藝術院坐落于美麗的西子湖畔,這成了中國美術家的搖籃,走出了眾多后來蜚聲畫壇的大家,也流傳著許多有關“林校長”的故事。
林風眠從不束縛學生,而是鼓勵他們“放松一些,隨便些,亂畫嘛”,還對學生說“畫不出來,就不要畫,出去玩玩”。
學生趙無極平時只喜歡西畫,國畫考試不到十分鐘,在紙上涂了一個大大的墨團,題上“趙無極畫石”,就收起畫具揚長而去。
老師潘天壽憤怒至極,認為是“目無師長,戲弄國畫”,向校方提出開除趙無極,是林風眠極力說情,才讓他免于開除。
學生洪毅然畫畫太理智、太冷靜,他就勸洪在作畫之前少量喝一點酒,這樣就會狂熱起來。
可惜的是,林風眠的性格并不適合做校長,他拙于事務,不擅應酬,在學生鬧事時無法處理自如。
他領導的藝術運動最終壽終正寢,本人也不得不辭去藝專校長之職。
他一度愛畫現實題材,試圖以藝術為利器改造國民性。
1931年,蔣介石到藝專參觀,見到了他畫的《痛苦》,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說道:“青天白日之下,哪有那么多痛苦的人?”
▲《痛苦》 重現了早期油畫作品中探求的人道主義色彩
這是促使林風眠畫風轉折的一個關鍵事件,此后他的作品由灰黑色調轉向明朗色調,寫實轉向寫意。
他先是遷居上海,躲到一個倉庫里去畫畫,沒有任何職務,只靠賣畫為生。
后來索性獨自跑到重慶嘉陵江邊的一間茅草屋里住下,一住就是五六年。
據拜訪過他的人形容,茅屋里僅有一張舊白木桌子,放了一把菜刀和一塊砧板,以及油瓶。
就是在這樣的陋室里,他不知疲倦地畫,一種全新的畫風誕生了,因為個人風格太過強烈,被稱為“風眠體”。
所謂“風眠體”,就像他的名字一樣,詩意中蘊含著淡淡的哀傷。
他筆下的風景不是現實中的景色,而是記憶中的景色,是藝術家主觀表現的景色,是林風眠自我心靈的呈現,清逸縹緲但又有著深厚文化底蘊,就像杜甫詩句“渚清沙白鳥飛回”中的意境,孤獨地美著。
“風眠體”是在孤獨寂寞、痛苦貧困中誕生的。
到了六七十年代,命運的鞭子如雨般落到他身上。
在徐悲鴻式寫實風格主宰的年代,沒有人再欣賞他的寫意畫,甚至有人稱他的畫作不為社會主義服務,是“黑畫”。
柳和清回憶:“在那段‘凄風苦雨’的歲月里,南昌路上經常可以看到林先生瘦小、孤單的身影,悠悠地在馬路邊徘徊、踟躕,冷冷清清,孤孤寂寂……”
沒有工作,也賣不出畫,生計都成問題。
他的妻女去了巴西投靠親戚,他一個人在上海,經常一天燒一頓稀飯,配燒得發黑的梅干菜燒肉吃。
這一別就是22年。
傅雷與林風眠是知交,曾許諾說要幫他寫傳。可惜,1966年9月,傅雷夫婦憤然雙雙自殺。
聽聞這個消息,林風眠悲痛難當,并預感到自己也無法幸免,決定親手毀掉自己的畫以絕后患。
我多么希望這一幕未曾發生過:
林風眠關緊門窗,燒畫的煙把他的臉熏得烏黑。
他怕煙囪冒煙被人發現,又改了辦法,把畫撕碎,泡成紙漿,然后從馬桶沖下去。
據義女馮葉回憶,林風眠的臉堅毅決絕,一反平時的和藹可親,幫他毀畫的學生舍不得撕碎其中幾幅精品,林風眠毫不猶豫地說:
“我不要連累任何人,我不要留下任何一張可以作為證據的作品,我要親手毀了它,我還會再畫……”
2000多幅畫,一個時代的巨匠,將半生心血,一幅幅毀滅在自己眼前。
不久后,他就被關押起來。雙手被反銬,手腕腫得厲害,手銬嵌進了肉里。
吃飯時不給解銬,他把嘴湊到飯盆邊吃以求生存。這樣牲口般的日子,持續了整整五年。
每天都有朋友自殺的消息傳來,他說:“我絕不自殺。我要理直氣壯地活下去。”
5年后,在周恩來的關照下,釋放了一批藝術家,其中就有林風眠。
他出獄時,已經72歲,沒有人記得這個白發蒼蒼的小老頭是名動一時的大畫家。
回到家,他取下女兒的照片,在背面寫了一行字: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有一天他忽然接到通知,說有外賓要見他。匆匆趕去,外賓竟是30余年未見面的學生趙無極。
眾目睽睽之下,林風眠正不知如何應對,趙無極已疾步來到面前,長跪不起。師生當場抱頭痛哭。
78歲那年,他受到關照準許去香港,只準他帶走34幅畫。
帶不走的畫他都送給了親友,學生吳冠中收到的是蘆塘和歸雁,吳冠中想到先生此去孤雁離群,潸然淚下。
孤獨就像是他的宿命,晚年他已全盤接受這宿命,不再抵抗,而是自覺地與世隔絕,憑著記憶重畫在浩劫中毀掉的作品,幾乎一直畫到生命的終點。
他活到92歲才去世,最終依風長眠于香江。臨終前留下絕筆:
我想回家,要回杭州。
林風眠的一生,總讓我想起蘇軾筆下的那只縹緲孤鴻。
生前離群索居,死后聲名也被遮蔽。在清寂的天地里,宛若一只驚鴻,翩然飛過。
奇怪的是,越是這樣一個生性冷清享盡孤獨的人,越喜歡濃郁、明快、通透的色彩。
我喜歡他畫中的秋天,大團大團的金黃色,那么明亮,那么絢爛,滿是生命的熱情和活力,只看他的畫,你根本不知道他經歷過那么多磨難。
“我像斯芬克斯,坐在沙漠里,偉大的時代一個個過去了,我依然不動。”
有人說,”在那樣一個時代,他的孤獨來自他的不合時宜。”
從晚清到民國,歷經抗戰,到新中國,時代天翻地覆,他的藝術理想從未變過。
越在喧囂熱鬧的時代,他那不合時宜的孤獨與堅守,越是一股難得的清流。真正閃耀的星辰,從來都與時代保持距離。
注: 本站發表文章未標明來源“成功書畫家網”文章均來自于網絡,如有侵權,請聯系我們刪除,聯系郵箱:1047780947@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