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孔雀676X145-1999

已經畫了兩年小雀的李寶瑞，目睹了一次爺爺和爸爸之間尖銳沖突，而且，火氣很大的爺爺最后動手打了爸爸。

那是1947年初，在外邊做事的爸爸急匆匆地趕回李家堡。進屋劈頭就是一句：“趕快把咱家的土地賣掉！”

爺爺兩眼圓瞪：“賣地？”

爸爸果斷地：“對！不賣就送人！現在立即處理還來得及。”

爺爺越聽越糊涂：“好好的，讓我賣什么地？你是不是在外邊攤上什么事了？”

爸爸十分認真地告訴爺爺：“我東北大學一個同學，原是個地下共產黨員，隨著共產黨、八路軍，現在叫東北民主聯軍開進北滿牡丹江、嫩江一帶搞土改，他來信告訴我，他們土改的對象就是地主，地主土地一律沒收。不少有民憤的地主被貧農在斗爭會上給活活打死。所以，他讓咱們趕快把手里的土地賣掉或者送人，要不然可就將大禍臨頭了！”

爺爺不以為然：“我看東北大學把你們教糊涂了！你們以為我四六不懂啊，共產黨、八路軍，我也聽到過一、二，那是專為百姓辦事的隊伍，若像你們這一說，他們豈不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青面獠牙似的野獸，他沒收土地干啥，還不是種糧，養活百姓。誰最會經營土地？還不是咱們這把子人？為老百姓辦事的共產黨會象你們這幫學生娃，半大小子玩家家似的把我們的土地沒收？”

那年月若是有收音機、電視機就好了，如果把黑龍江如火如荼的土改的信息，傳到閉塞的李家堡山坳，也許李老爺子就不敢拍著胸脯打保票：共產黨決不會沒收咱們土地！

爸爸告訴爺爺：“現實是殘酷的，北邊地主的土地已沒收了，而且把地主掃地出門。”

爺爺固執地說：“我敢斷定，那被沒收的土地也不是打好處來的。象咱們家的土地，都是我太爺在荒灘上一鎬一鎬刨出來的。沒偷沒搶，他共產黨就要沒收？那不成了武裝土匪？你可不要聽信你那個地下黨同學的瞎嗆嗆，你想，他一個地下黨，地下黨只能在地下活動，那里能有什么好鳥？共產黨不可能這么干！”

爸爸一改往日在爺爺面前的謙恭：“你不懂！地下黨就是共產黨，共產黨根本不考慮你的土地怎么獲得的，一律強制剝奪。而且，今天的地主，明天就成為被共產黨管制的罪人。”

爺爺嘴唇氣的發顫：“你們不要埋汰共產黨，共產黨是成大事的文明之師，不可能沒個章程，今天搶地，明天抓人，真這么干，他打下江山也坐不牢。”

爸爸也有些不耐煩：“那不是你該抄的心，為了你的子孫避免以后過著抬不起頭的日子，現在趕快賣地！”

一提賣地，爺爺就怒不可遏：“你給我閉嘴！為了供你叔和你念東北大學，祖上留下的200畝良田，賣了100畝，只剩100畝了，還要賣？難道祖宗留下的這點家業都被敗光你心里才踏實？我不相信共產黨會流氓到你說的那個程度，隨意搶奪財產。我倒懷疑你在外邊抽大煙欠了債，打家里土地主意。哼你能把我蒙騙得了？”

爸爸似乎感到一只腳已踩進地獄之門，為了保護自己和自己身后子女免遭厄運。他象一頭雄獅，向爺爺吼叫：“你真不識時務！地主階級的大廈將傾，你還死死抓著幾畝破地，抱守殘缺，你這是親手將子孫的命運推向深淵！你將讓全家遭殃！”

李寶瑞眼里的爺爺總是溫和、慈祥的。上學之前，他最大的快樂就是依偎在爺爺膝前，捋著爺爺的胡子，聽爺爺講故事，聽爺爺夸他畫的金色小雀的長進。可那天，聽爸爸說他會使全家遭殃的話，爺爺幾近瘋狂，抓起手杖，劈頭蓋臉朝爸爸打去，爸爸氣急敗壞地逃出門外。

爸爸失敗了。

爺爺在爸爸面前勝利了。

可這個勝利很短暫。往后的日子，他卻一敗涂地。

爺爺和爸爸的“武裝沖突”過去沒過幾個月，林彪領導的東北民主聯軍（已改為東北野戰軍，后又改為第四野戰軍）的一支部隊從黑龍江一路奔襲至遼南，與國軍展開拉鋸戰。

一天，爺爺裝扮成一個貧窮的農民，找到四野部隊的一個團政委，試探性地問地主的土地何時沒收？政委告訴他：等我們打下沈陽、錦州，黑龍江和吉林的土改工作隊就很快會開進遼寧土改。

“所有地主的土地全都沒收？”

政委不加思索地說：“放心吧，一個不剩，全部沒收，老鄉，不出幾天你就等分地，過好日子吧。”

大勢已去，現在想賣地也晚了。

爺爺精神崩潰了。

爸爸也整日里長吁短嘆。

東北解放戰爭的形勢急轉直下，沒過多久，四野打下錦州，遼沈戰役告捷。土改工作隊如期而至。

接下來發生的故事李寶瑞依稀記得。

爺爺的土地全部分給村里的貧農，爺爺建有炮樓的庭院也換了一批衣衫襤褸的主人。

工作隊考慮到爺爺的兒子為四野接收長春工作委員會的工作人員和他本人十分配合土改，又平日里做了很多有益于鄉民的善事，他不但沒與其他地主被批斗，還被戴上紅花，被工作隊定為“開明士紳”。

爺爺被恭敬的日子也沒有幾天，土地到底沒有了，人也被全部請出那座李家堡標志性的庭院，搬進了只有一間破敗不堪的茅草屋。

李寶瑞聰明過人，課本知識不夠他學，他就潛心畫畫。然而，一次孩子間的吵鬧，使李寶瑞年幼心靈遭到沉重打擊。那天，一個小男生將李寶瑞推開，抓起李寶瑞桌上那畫著金雀圖畫的畫紙撕個粉碎，嘴里罵道：“你？你是狗地主家的地主崽子！”

在孩子們的哲學里。人是分兩類的：好人，壞人。課本上說地主是壞人。

金色小雀被撕碎了，也撕碎了李寶瑞的美好的夢想。

當李寶瑞邁著沉重的、疲憊的腳步回到家里的時候，蒼老的爺爺最早從留在李寶瑞臉上的淚痕發現了孫子神態的異樣。

爺爺幾經試問，李寶瑞默不作聲。

爸爸媽媽過來問，李寶瑞還是不作聲。只有不斷滾落的大顆淚珠。

孩子從小懂事，從不招惹是非，眼淚不是為闖禍而流。爺爺看著孫子，點頭又搖頭：“寶瑞呀！爺爺對不住你啊！”

李寶瑞撲到爺爺懷里，痛哭失聲。

爺爺替孩子擦著眼淚，長長地嘆息一聲，頓足抱怨：“都怪我當初舍不得賣地，一步走錯，禍及子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