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德勒茲
(Gilles Deleuze)
在藝術(shù)上,在繪畫中與在音樂中一樣,并不是要去復(fù)制或發(fā)明一些形式,而是要去獲取力量。甚至正是因為這一點,沒有任何一種藝術(shù)是形象化的??死闹f法“不是要表現(xiàn)可以被看見的東西,而是要讓東西可以被看見”指的就是這個意思。繪畫的職責(zé)被定義為將一些看不見的力量變成可聽見的。這是非常明顯的道理。力量是與感覺有著緊密聯(lián)系的:必須有一種力量對身體起作用,也就是說對波的一個部位起作用,才會有感覺。但是,如果說,力量是感覺的前提,那么,被感覺到的,卻非力量本身,因為感覺從決定它的力量出發(fā),制造出完全不同的東西。感覺是怎樣才做到自身有足夠的回旋能力,放松或痙攣,以在它為我們帶來的東西中,獲取那些并沒有給出的力量,讓我們感覺到不可感覺的力量,并成為它存在的條件的?正是這樣,音樂必須讓沒有聲音的力量發(fā)出聲音,而繪畫讓看不見的力量變得看得見。有時候,是同樣一種東西:時間,既不發(fā)出聲音,又是不可見的。如何畫出時間,或者讓人聽到時間?以及那些基本的力量,如壓力、惰性、重量、吸力、重力、萌芽?有時候,正相反,在某一藝術(shù)中不能被感知的力量看上去更屬于另一藝術(shù)的“內(nèi)容”(比如說,聲音,或者甚至叫喊),如何將它們畫出來?(相反,如何讓人“聽見”色彩?)
畫家們非常清醒地意識到了這一問題。早在米勒那里,當(dāng)一些過于虔誠的藝術(shù)批評家們指責(zé)他將農(nóng)民手中拿的祈禱經(jīng)書畫得像是一個裝土豆的袋子時,他就回答說,這兩樣?xùn)|西共同的重量感比它們在形象上的差別更深層。他作為畫家,致力于畫出重量的力,而非祈禱經(jīng)書或者裝土豆的袋子。而塞尚的天才不正是在于,將所有的繪畫手段都用于同一任務(wù):讓人可以看到山丘的褶皺的力量、蘋果的萌芽的力量、一個風(fēng)景的熱力學(xué)力量,等等?還有凡·高。凡·高甚至還發(fā)明了一些人們不知道的力量,一粒向日葵種子的前所未聞的力量。然而,在許多畫家那里,盡管有著對獲取力量的問題的高度意識,但這一問題與另外一個同樣重要的卻沒有那么純的問題混合在了一起。這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對效果的解構(gòu)與重構(gòu)的問題:比如,在文藝復(fù)興繪畫那里對深度的解構(gòu)與重構(gòu)。我們看到,畫家們?nèi)绾螐囊粋€問題又跑到另一個問題,因為,比如運動,就是既指向制造出運動的唯一力量的效果,又指向一大批在這一力量作用之下被解構(gòu)與重構(gòu)的元素。
我認(rèn)為,在繪畫的歷史中,培根筆下的形象是對這一問題最美妙的回答之一:如何讓一些看不見的力量變?yōu)榭吹靡??這甚至是形象最首要的功能。從這一角度來看,培根對效果問題相對而言是無動于衷的。并非他瞧不起效果,而是他可以認(rèn)為,在繪畫的整個歷史中,他所欽佩的大師們已將效果問題很好地掌握了:尤其是運動問題,如何讓人看見運動。但是,他之所以這樣,是為了更好地、更直接地專攻將看不見的力量“讓人看見”這一問題。培根的所有“頭部”系列都是這樣的,肖像系列都是這樣,而且甚至這是他畫這樣的系列的原因:這些腦袋的活動并非來自這個系列致力于重構(gòu)的運動,而是一些壓迫的力量、膨脹的力量、痙攣的力量、壓平的力量、拉長的力量,這些力量都作用在靜止不動的腦袋上。就像是一個穿越整個空間、裹在宇航服中靜止不動的旅行者在宇宙中需要面對的種種力量。仿佛看不見的力量從各種不同的方向,在擊打著腦袋。在這種情況下,那些被清理過、刷過的部分又有了全新的意義,因為它們劃出了那些力量正在擊打的區(qū)域。正是出于這一意義,培根的問題都是變形的問題而非轉(zhuǎn)化的問題。這是兩個非常不同的范疇。形式的轉(zhuǎn)化可以是抽象的或動力性的。但是,變形永遠(yuǎn)是身體的變形,而且它是靜力的,是在原地進行的;它使運動從屬于力量,但同時也將運動從形象中抽取出來。當(dāng)一種力量在一處被清理過的部分起作用時,它并不形成一個抽象的形狀,也并不將一些可感覺到的形式動力地組合起來:相反,它將這一區(qū)域變成了許多形式所共有的不可區(qū)分的區(qū)域,不能僅僅歸于其中的任何一種形式,而它使通過其中的力量線由于它們的清晰性,由于它們可以改變形狀的精確性,得以逃避一切形狀(這在形象變成動物的可能性中可以看到)。塞尚通過不斷地將真理拉回到身體上,可能是第一個創(chuàng)作出了沒有轉(zhuǎn)化的變形的畫家。在這一點上,培根又是塞尚式的:在培根和塞尚那里,都是在“休息著的形體”上得到變形;同時,所有周圍的物質(zhì)、結(jié)構(gòu),就愈加開始起來:“墻壁收縮了、開始滑動,椅子向前傾或稍微抬起,衣服像一張著了火的紙一樣,卷曲成一團……”于是,一切都與力量有關(guān),一切都是力量。正是這一點,構(gòu)成了作為繪畫行為的變形:它不能被簡化為一種形狀的轉(zhuǎn)化,也不能被簡化為元素的解構(gòu)。而且,培根的變形很少是被逼或被迫的,不論人們怎樣說,畫中并沒有出現(xiàn)酷刑;相反,是人的身體根據(jù)作用在它身上的簡單力量而重新匯聚在一起的各種姿勢:睡覺、嘔吐、轉(zhuǎn)身、時間盡可能長地坐著一動不動的欲望,等等。
我們來看一看叫喊的特例。為什么培根能夠?qū)⒔泻耙暈槔L畫的最高表現(xiàn)對象之一?“畫出叫喊……”并不是要將一個特別強的聲音加上色彩。音樂也面臨同樣的問題。并非要將叫喊顯得和諧,而是要將叫喊的聲音與那些引導(dǎo)起了叫喊的力量聯(lián)系起來。同樣,繪畫要將被畫得可以看見的叫喊(叫喊的嘴)與各種力量聯(lián)系起來。然而,那些引發(fā)了叫喊并使得身體痙攣,讓叫喊一直到達(dá)嘴巴、到達(dá)被清理的區(qū)域的力量,與人叫喊時看到的場景并不互相混淆,與那些可以感覺到的、其作用力解構(gòu)又重構(gòu)了我們的痛苦的物體也并不相互混淆。如果說有一個人在叫喊,那么,總是受到了那些打亂一切場景的、看不見且感覺不到的力量的制約,這些力量甚至超出痛苦與感覺之外。這就是培根所說的“畫出叫喊,而非驚恐”。如果我們能夠用一種非此即彼的說法來表達(dá),我們可以說:或者我畫出驚恐,那么我就不畫叫喊,因為我把引起驚恐的可怕事情形象化了;或者我畫出叫喊,不畫驚恐,我就越來越少畫看得見的驚恐,因為叫喊就好像是對一種看不見的力量的截取或測定。貝爾格創(chuàng)作出了表現(xiàn)叫喊的音樂,如在瑪麗的叫喊中,后來又在魯魯?shù)慕泻奥曋?;但是,每次他都是將叫喊的聲音與聲音的力量聯(lián)系在了一起,在瑪麗的呈水平狀態(tài)的叫喊中,有大地的聲音力量,在魯魯?shù)某蚀怪睜顟B(tài)的叫喊中,有天空的聲音力量。培根創(chuàng)作出了叫喊的繪畫,因為他將叫喊的可見性(像幽深的深淵一樣張開的嘴)與那些只是屬于未來力量的不可見的力量聯(lián)系在了一起??ǚ蚩ㄔ?jīng)說過,要探測出在敲打著門的未來的魔鬼般的力量。每一聲叫喊中都包含著這一力量。英諾森十世在叫喊,但他是在簾子后面叫喊,不僅僅作為一個不能再被看見的人,而且還作為一個看不見東西、沒有任何東西還需要看的人。他的作用只是要讓那些使他叫喊的、看不見的力量變得看得見,也就是說那些未來的力量。我們法語中用這樣的說法來表達(dá)這一狀態(tài):“向……叫喊”。不是“在……面前叫喊”,也不是“因……而叫喊”,而是“向著死亡叫喊”,等等,以暗示出這一力量的交匯:叫喊的可感知的力量和使之發(fā)出叫喊的不可感知的力量。
這非常奇怪,但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具有生命力。當(dāng)培根區(qū)分兩種暴力:場景的暴力與感覺的暴力,并說必須放棄其中的一種以達(dá)到另一種時,可以說是說出了他對生命的信賴。在《訪談錄》中,有許多類似的宣稱:培根說自己是智力上的悲觀主義者,也就是說,他覺得自己根本不能只畫驚恐,世界的驚恐。但同時又是神經(jīng)上的樂觀主義者,因為在繪畫中,看得見的“形象化”是次要的,而且會變得越來越?jīng)]有重要性:培根后來抱怨自己畫了太多的驚恐,好像僅憑它就能夠讓我們從形象化中走出;他越來越傾向于畫沒有驚恐的形象。但是,為什么選擇“叫喊而非驚恐”、選擇感覺的暴力而非場景的暴力,就是一種對生命的信賴呢?看不見的力量、未來的力量難道不是早就在那里存在,而且遠(yuǎn)比最可怕的場景,甚至最大的痛苦都更加難以逾越、克服嗎?是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是的,正如一切肉體所證明的。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又不對。當(dāng)一個看得見的身體如一個角斗士一樣去迎接來自看不見的力量的打擊時,它只給予它們它自己的可見性。而正是這一可見性中,身體在積極地戰(zhàn)斗,證明一種勝利的可能性,而只要這些力量還處在一個帶走并轉(zhuǎn)移我們力量的場景中,不顯示出來,就不可能有這種勝利的可能性。就好像是,只有到了這時,一場戰(zhàn)斗才是可能的。與影子的搏斗是唯一真實的搏斗。當(dāng)視覺與制約著它存在的不可見的力量相對峙的時候,它才會產(chǎn)生出一種打敗它們的力量,或者與之成為朋友。生活朝向死亡叫喊,但是,死亡不再是這一讓我們崩潰的過于可見之物,它是生活探測到、突襲到,并讓人在叫喊時看到的不可見的力量。死亡從生命的角度受到了評判,而非我們得過且過的相反狀態(tài)。培根與貝克特一樣,屬于這樣一批作者,他們以一種極其強烈的生活為名而創(chuàng)作,并為一種更加強烈的生活而創(chuàng)作。他不是一個“相信”死亡的畫家。在具象上,他表現(xiàn)最為悲慘的事情,但是,這又是為了一個越來越強烈的生活的形象而服務(wù)的。向培根、貝克特或卡夫卡,我們都可以致以如下的敬禮:他們都樹立起了不能被制服的形象。因其頑強、因其強烈的在場感而不能被制服,而同時它們“再現(xiàn)”著驚恐、殘疾、人工器官、墜落或失敗者。他們?yōu)樯顜砹艘环N極其直接的、全新的笑的力量。
(作者系法國哲學(xué)家。本文摘自廣西師大出版社《弗蘭西斯·培根:感覺的邏輯》第八章,有刪節(jié)。董強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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