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羲之與《蘭亭序》
劉濤
人們心目中,王羲之與“書圣”是一對一的關系。翻開書法史,王羲之是最晚獲得“書圣”稱號的書家,此后,“書圣”成了他的專稱。王羲之生活在偏安江左的東晉,保存下來的書跡多,歷經宋齊梁陳,而且傳到北朝,書家傳摹臨寫,化身千百,他的書跡繁衍之多,就是影響力強大的表征。以至取代“鐘張”的地位,成為主流書法的中心,長久不衰。
王羲之與《蘭亭序》,因著名而為世人熟悉,在“著名-熟悉”的輪回中,成為中國書法的標志性符號。故而,雖其文有云“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雖圍繞此話題的爭辯之聲不絕,然千古之下,似乎已然進入“不朽”之序列。
人們心目中,王羲之與“書圣”是一對一的關系。翻開書法史,王羲之是最晚獲得“書圣”稱號的書家,此后,“書圣”成了他的專稱。
古代書家的影響力,官位很重要,卻不絕對,書跡也是影響力,一傳十,十傳百,像揚聲器。書家身后的影響力,只能靠他們的傳世書跡。
漢魏“鐘張”的書跡,經歷漢末大動蕩、三國紛爭、西晉永嘉之亂,士族藏家自顧不暇,“鐘張”之跡大多毀佚,實際的影響力,漸漸萎縮。
王羲之生活在偏安江左的東晉,保存下來的書跡多,歷經宋齊梁陳,而且傳到北朝,書家傳摹臨寫,化身千百,他的書跡繁衍之多,就是影響力強大的表征。以至取代“鐘張”的地位,成為主流書法的中心,長久不衰。
歷代收藏王羲之書跡的數量
王羲之的書跡,在他生前已流傳于士族官僚階層,收藏者,要么是王羲之的親屬或朋友,要么是桓玄那樣貪佞的權臣。御府收藏王書,晚于私家,大約始于南朝劉宋。
皇家從私家收羅王羲之書跡,主要手段是授官和賞錢,也是一種交易。內府聚斂的數量,遠遠超過私家。量大了,就要整理,像對待文獻書籍那樣,遴選歸類,拼接單帖,裝裱成卷,以便展閱收藏。南朝內府有“鑒識藝人”,專司整理藏品的事務。他們鑒別藏品,汰粗取精,去偽存真,然后要在帖尾署名,叫做“押署”,這是責任制度。劉宋時代,出現了偽造王書的活動,內府所藏王書,也有一些偽跡,梁朝時,鑒定真偽的活動相應而生。
文獻記載的大宗王書的統計數字,都是內府藏品。南朝170年間,梁武帝收藏最富,“二王書大凡一萬五千紙”,對半折,王羲之約有7000余紙,數量多,當然包括摹本和偽作。為了鑒定、整理數量巨多的藏品,梁朝內府的鑒識藝人有14人之多(劉宋內府3人,齊、陳兩朝都是2人)。有段時間,梁武帝時常派人把王羲之書跡或者內府制作的“出裝書”(重要藏品的復制品)送到茅山,請隱居山中的陶弘景鑒定裁判。“侯景之亂”,梁內府所藏圖書名跡散失一些,平亂之后,圖書運到梁元帝所在的江陵(今湖北荊州),西魏攻陷江陵的前夜,梁元帝放火燒了宮中的圖書名跡,此前聚斂的右軍書跡,多毀于此。
一百多年后的貞觀年間,唐太宗又銳意蒐羅王羲之書跡,這是唐朝內府收藏羲之書跡的全盛期。褚遂良曾為太宗鑒定王書,錄有一冊《右軍書目》,正書,5卷40帖;行書,58卷252帖。帖數相加,292帖。后來張懷瓘《二王等書錄》、韋述《敘書錄》記載的數量也是分書體列出,所謂“文皇帝盡價購求,天下畢至,大王真書,惟得五十紙,行書二百四十紙,草書二千紙”,合有2290紙。其中,正書與行書,共290紙,與褚遂良所記數量相當。
世間的王書,唐太宗并未收羅凈盡。《唐朝敘書錄》記載:武則天“神功元年(697年)五月,上謂鳳閣侍郎王方慶曰:‘卿家多書,合有右軍遺跡。’方慶奏曰:‘臣十代再從伯祖羲之書,先有四十余紙,貞觀十二年太宗購求,先臣并以進迄,惟有一卷現在,今進。’”王方慶獻進的王氏一門書跡,“二十八人書共十卷”。現藏遼寧博物館的《王氏一門書翰》(亦稱《萬歲通天帖》)是當年宮廷摹本的殘零,其中就有王羲之行書《姨母帖》、草書《初月帖》。
唐高宗以后,內府收藏的王羲之書跡時散時聚,數量漸少。北宋徽宗時期,《宣和書譜》著錄內府所藏王羲之書跡,銳減到243帖,這批墨跡在“靖康之亂”中散佚。南宋高宗趙構曾經感嘆:“余自渡江,無復鐘、王真跡,間有一二,以重賞得之。”
每當兵革動亂之際,內府所聚王書歸于星散,世間所存,總量越來越少,南宋以后,連一紙真跡也見不到了。現在所見的羲之書跡,多是刻本。墨跡近四十種(包括重出的《蘭亭序》),都是臨本或者摹本,以唐摹本為貴。
王羲之書法名跡概覽
現在所見的王羲之書跡,不外楷書、行書、草書三體。唐朝書學家張懷瓘說,羲之能寫六種書體,所謂“隸、行、草書、章草、飛白書入神,八分入妙。(《書斷·王羲之傳》)”唐人所說的“隸書”,即今之楷書;所謂“八分”,指今天所說的隸書;“草書”則指不同于舊體章草的今草。王羲之有一件章草《豹奴帖》傳世,宋徽宗大觀三年(1109),王寀在汝州(今河南臨汝)摹刻的《汝帖》,第六卷收刻《豹奴帖》。宋徽宗宣和內府所藏王羲之243帖,有章草《豹奴帖》(《宣和書譜》著錄),現在只有刻本。唐人說王羲之還能八分隸書、飛白書,如果唐朝還能見到王羲之這兩體書跡的話,唐以后就失傳了。
20世紀初,敦煌藏經洞發現巨量古代寫本,有唐人臨王羲之《瞻近帖》《龍保帖》《旃罽胡桃帖》《服食帖》,都是草書,都是殘本,分藏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法國巴黎國立圖書館、俄羅斯彼得堡東方研究所。這四件臨本,屬于王羲之《十七帖》中的草書帖。還有一件《其書帖》,也是草書,羅振玉收得,現在下落不明。
《十七帖》是太宗貞觀內府裝裱的羲之草書長卷, 29帖裝為一卷。唐朝張彥遠《法書要錄·右軍書記》記載,“《十七帖》長一丈二尺,即貞觀中內本也,一百七行,九百四十二字,是煊赫名帖也。”唐朝御府裝背王羲之書帖的規制,“率以一丈二尺為卷”。現在傳世的《十七帖》,都是刻本。上海圖書館藏本、日本東京書道博物館藏本為宋拓本,皆印行于世。河南開封博物館也藏有一本,據稱也是宋拓本。
王羲之書跡,人們“但以王書為最,真草一概,略無差殊”。對于專家來說,這是“膚淺之人”的看法。唐朝張懷瓘認為,王羲之書跡也有差等:“大王草書字直,一百五字乃敵一行行書;三行行書敵一行真正”,“至如《樂毅》《黃庭》《太師箴》《畫贊》《累表》《告誓》等,但得成篇,即為國寶,不可計以字數”(《書估》)。這樣說,雖是為了“取世人易解,遂以王羲之為標準”,用以明晰“自古名書”的貴賤,卻透露了唐朝書家對“王書”次第的一種認識:楷書第一,其次行書,再次草書。
羲之的書跡,草書帖多,容易見到(敦煌發現唐人臨羲之帖,都是草書)。楷書帖只有很少幾篇,物以稀為貴。但張懷瓘重楷書、輕草書,還有他的書法標準:“(右軍)真書妙極,又人間切須(楷書帖是必需品)”;“逸少草有女郎材,無丈夫氣,不足貴也。(《書議》)”
1.王羲之楷書
南朝陶弘景為梁武帝鑒定王書藏品,曾寫信問梁武帝:“逸少有名之跡,不過數首,《黃庭》《勸進》《像贊》《洛神》,此等不審猶得存否?”這些名跡,都是右軍用楷書抄寫的前人文章,有的已經失傳。
褚遂良《右軍書目》著錄的王羲之楷書五卷十四帖,第一卷《樂毅論》、第二卷《黃庭經》、第三卷《東方朔贊》,都是一帖一卷。后兩卷是數帖合為一卷。武后朝曾經“見育宮中”的武平一(甄)說:唐太宗“萬機之暇,備加執玩”的王羲之書跡,“《蘭亭》《樂毅》,尤聞寶重”(《徐氏法書記》)。
褚遂良排序的三件王書小楷,書家看作王羲之的代表作,歷代傳刻,流傳很廣。這三篇小楷的墨跡本,北宋尚存,宋人多有記載,是真跡還是臨摹本,難以知曉。臺北故宮藏有一卷《黃庭經》墨本,定為唐人臨本。
還有一件行楷書《來禽帖》,筆畫勁直、厚實,具翻挑筆勢,與《樂毅》、《黃庭》、《畫像贊》的體態有所不同。因為《來禽帖》是寫給周撫的尺牘,雖是行楷,也裝入草書長卷《十七帖》中。
2.王羲之行書
行書體勢,“非草非真,離方循圓”,雖說介于草書、楷書之間,寫起來左右逢源,“兼真者,謂之真行;帶草者,謂之行草。(張懷瓘《書議》)”
王羲之《喪亂帖》《得示帖》《頻有哀禍帖》《憂懸帖》都雜有草法,時或一筆寫兩三個字。此種筆勢連貫造成的形態變化,在羲之,是簡率之筆,后人臨習,難度卻大。《喪亂帖》體態由行而草,筆勢由徐而疾,富有變化。《喪亂》和《二謝》《得示》摹于一紙(敦煌發現的唐人臨王羲之《瞻近》《龍保》二帖,也是寫在同一張紙上),八世紀經日本遣唐使帶入日本,2006年春曾在上海博物館展出。有記者報道,說是“真跡”,其實世間已無右軍真跡,所見都是復制品。
行草書的特點是行草相雜,“非草非行,流便于行,草又處其中間”。此種體勢,王羲之尺牘書跡很常見,可以說是開風氣之先。但獻之行草書的筆勢更為風流,例如《十二月帖》,筆勢如“一筆書”,把連綿的筆勢發揮得淋漓盡致。也許這個緣故,唐人說王獻之“才高識遠,行、草之外,更開一門”,而且分出二王各有所長:“逸少秉真行之要,子敬執行草之權。”(張懷瓘《書議》)
《蘭亭序》是“逸少秉真行之要”的名作。三百二十四字,個個欹側妍媚。分析《蘭亭序》書法,唐朝何延之首著先鞭。他觀察細心,注意到“之”字“乃有二十許個,變轉悉異,遂無同者”,這個論點后來成了書家品評《蘭亭》書法的“口頭禪”,而且把“有重者皆構別體”當作書法的一條金科玉律。
宋朝以來,書家折服《蘭亭》,奉為行書極致之作。黃庭堅說:“《蘭亭序》草(草稿),王右軍平生得意書也。反復觀之,略無一字一筆不可人意。”(《山谷題跋》卷四《跋蘭亭》)董其昌說:“《蘭亭敘》章法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帶而生,或小或大,隨手所如,皆入法則,所以為神品也。”(《畫禪室隨筆·評法書》)越是晚近的書家,越是覺得《蘭亭》盡善盡美,妙不可及。
右軍行書尺牘,近似《蘭亭序》者,有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快雪時晴帖》、《平安·何如·奉橘三帖》,日本前田育德會收藏的《孔侍中帖》。
王羲之的行書,雖有真行、行草之分,體貌風格大體相近。唯有《姨母帖》筆畫形態圓渾含蓄,結體平正,顯得古拙,近似古樓蘭遺址出土的魏晉行書,當是羲之早年書跡。
3.王羲之草書
王羲之的草書尺牘,章草《豹奴帖》之外,都是簡便的“今草”,多寫于出守會稽之后,有的晚到去世的59歲那一年。羲之晚年草書尺牘,筆調、形態并非一律,這是一個值得探究的現象。
這里介紹四件草書墨跡,大體反映了羲之尺牘草書的不同面貌。
周正的《逰目帖》(《蜀都帖》)
此帖是王羲之寫給好友益州刺史周撫的尺牘,名為“逰目”,唐以后的命名。
《逰目帖》草法周詳,字間有連并之筆,但字態端正,仿佛草書中的楷書。卷后明人鄭柏題跋曰:“寓森嚴于縱逸,蓄圓勁于蹈厲”,比較允當;說它“起止屈折,如天造神運,變化倏忽,莫可端倪”,則是艷羨之詞。
這件《逰目帖》原是摹搨本,至于是哪個時代摹搨,意見不一。羅振玉認為是唐初搨本,即唐太宗時期的搨本;日本著名漢學家內藤湖南(內藤虎次郎)認為是更早的南朝陳搨本。此帖毀于1945年8月6日廣島原子彈之災。前幾年,北京文物出版社復制中心趙力華先生依據1930年代京都小林寫真制版所出版的珂羅版印刷品,利用高科技復原技術,將單色的《逰目帖》還原為彩色,筆畫、墨汁濃淡都接近原帖,仿佛“起死回生”。
姿態多變的《遠宦帖》(《省別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這件尺牘,第一行下筆重,筆畫粗厚,側筆、折筆很明顯。后面五行,多用筆鋒。此帖運筆自然,顯出轉折提按的書寫節奏,整篇看,筆勢并不縱放,似乎在意單字的造型,結字姿態多變。帖中第二行末兩字殘,應是“昌諸”二字。
率性縱放的《初月帖》(遼寧博物館藏):
對比羲之其他草書尺牘墨本來看,這件尺牘書跡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尺牘格式完整;二是草書極其率意。
斜側的《寒切帖》(《謝司馬帖》、《二書帖》,天津市博物館藏):
王羲之寫《寒切帖》,順勢行筆,運筆時提時按。筆畫曲而厚,是側筆鋪毫的效果。結字多呈斜側狀。
王羲之書法的歷史地位
王羲之在書法史上的地位,可以分兩個段落看:一是魏晉時期的200年間,他的書法地位如何。二是東晉以后的千余年,他的作用又是如何。
1、魏晉新書風的總結者:
魏晉新書風,從書體上說,指草書、行書、楷書的書風(不同于秦漢的篆隸書風)。新書風的演進,以代表人物命名的話,大體分為"鐘張"、王羲之、王獻之三個階段。縱觀新書風整個發展過程,關鍵是王羲之階段。"鐘張"書法"古",獻之書法"今"。羲之書法,比"鐘張"今妍,比獻之"古質",居古今之間,亦古亦今。書體方面,"鐘張"各有所長,羲之兼善草、行、楷三體,而且變古制今,樹立了"今體"樣式。此后的王獻之,雖然行草更為宏逸,唐人所謂"別開一門",但是,獻之三體書法的格局,全本于右軍。
2、中國書法的標志性符號: 在東晉,王羲之書法改變了魏晉的書法格局,即如東晉書家王洽所說,羲之"俱變古形,不爾,至今猶法鐘張"。南北朝時期,王羲之書法的影響力由南漸北。唐朝以來,一直處于獨尊地位。從長遠的歷史角度看,王羲之書法的出現,也是中國書法的一次重大轉折點,從此開啟了延綿千年的王書時代。
王羲之的書法,極為豐富,"有嚴肅,也有飄逸;有對比,也有和諧;有情感,也有理智;有法則,也有自由"。"各種傾向的書法家,古典的,浪漫的,唯美的,倫理的","都把他當作偉大的典范,每個書家都可以在其中汲取他所需要的東西。 (熊秉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第44 頁,香港商務印書館,1984年) "■
(本文發表有刪節,原刊上海博物館編《蘭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