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馮智軍
上世紀50年代,新中國開始了一段全面向蘇聯學習的歷程。當時派往蘇聯和東歐的留學生有1萬多人,派往蘇聯的有8000多人,其中列寧格勒有3000多人。在這其中,就有前往蘇聯學習美術的33位美術留學生。60年前,他們“恰同學少年”,在蘇聯受到了系統的西方藝術教育,而他們帶回的不只是一批作品,更是像種子一樣散落在各地。“作為20世紀后半葉以來中國美術的中堅力量,他們在美術創作和美術史論的研究上更是成果斐然,影響深遠,許多作品和著作成為當代中國美術和學術成果中的經典,為中國美術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中國美術館館長范迪安評價說。
從1953年第一批留學生赴蘇聯學習美術到今天,已經整整60年。也許有很多人已經忘了有這么一批人曾遠赴蘇聯,給新中國帶回西方藝術。60年一甲子,今天回眸這段歷史,特別是經過20世紀初西方美術逐步流入中國、50年代全面向蘇聯學習、80年代迅速轉向現代主義藝術3個階段之后,重新理清蘇聯美術對中國美術發展的影響,其意義便不僅僅是對一個文獻展的簡單闡釋。
“青春就是俄羅斯!”
從1953年開始,中國選拔派赴蘇聯學習美術的留學生,經過嚴格的選拔考試,先后有7批33人被派往蘇聯。除了李葆年進入穆希娜高等工藝美術學院、李春進入莫斯科大學學習外,其余的31人都在圣彼得堡(時稱列寧格勒)列賓美術學院學習。除史論系學制為5年外,其他創作實踐類的均為6年。
美術理論家邵大箴就是從當時的江蘇師范大學選拔出來留學蘇聯,才走上美術之路的。他介紹說,學習油畫、版畫和雕塑專業的我國留學生,都選自在我國高校畢業留校任教的青年教師或已在一些藝術機構工作的青年藝術家,有的是50年代初美術界的新銳。他們出國時的年齡在22至28歲左右,如錢紹武、李天祥、陳尊三、林崗、周正、肖峰、全山石、李葆年、郭紹綱、鄧澍、王寶康、周本義、馬運洪、冀曉秋、董祖詒、馮真、李駿、張華清、徐明華、曹春生、司徒兆光、蘇高禮等。進入美術史論系學習的,年齡在20歲左右,選自國內普通大學文科一年級,有李春、晨朋(李玉蘭)、邵大箴、奚靜之以及從高中畢業生中選拔的譚永泰。最先進入美術史論系學習的程永江,曾修業于中央美院繪畫系,1954年進入列賓美術學院美術史論學習。在列賓美術學院,還有幾位30多歲的進修生,在國內已是助教、講師或副教授,他們的學習年限是3年,有羅工柳、伍必端、齊牧冬、王克慶、許治平。
“羅工柳在我們當中是最年長的,1955年出國時39歲,已是國內的著名畫家,中央美院教授。他是以研究生名義派出的,但列賓美術學院看到他的作品后,直接給他分配了工作室,改成了訪問學者進修生。”邵大箴說。晨朋也曾回憶道:“他長我們近20歲,我們用俄語稱他‘羅嘉嘉’,即‘羅叔叔’。”
全山石和肖峰都是從杭州國立藝專推薦出來的留蘇生,全山石回憶說:“記得那年學校里有很多人應試,初試后經審核選拔了我和肖峰去上海交大復試文化課。考試在體育館進行,我坐在最后,感覺就像透視的一個消失點,有那么多人,我一點信心也沒有,考完就回來了。沒想一個月后通知來了,讓我倆到中央美院復試專業課,徐悲鴻是主考。到北京一看我又傻眼了,很多能干的,甚至在我們心中比較崇拜的同學都來參加考試。”
肖峰回顧這段歲月說:“1954年8月底我和全山石、林崗、程永江、齊牧東、周正一起從北京出發,經由莫斯科轉到列寧格勒(現圣彼得堡)。我們年輕時最向往和熱愛的就是到蘇聯留學,我實現了夢想。對我們而言,青春就是俄羅斯!不僅因為我們在那里留下了美好的青春歲月,還因為我們青年時代的最高理想竟然成為可以觸摸的現實!”
為祖國而學習
被派往蘇聯學習的中國學生,除免交學費和住宿費外,由中國政府負責全部生活費用。在蘇聯學習期間的衣裝鞋帽,也全部由國家一次性供給。邵大箴介紹:“普通大學生每月領取500盧布,進修生和研究生700盧布,當時盧布對美元的比值為1︰1.1左右。與一般蘇聯學生相比,我們的生活經費相當富足了。我一直記得教育部部長楊秀峰在留蘇預備部給我們做報告時說的一段話,意思是派往留蘇的大學生每人每年的費用,相當于其時250位中國農民全年耕種的收獲。”
為了解決語言交流上的問題,留蘇生們還在當時的北京俄文專修學校進修一年。但到了蘇聯之后,語言仍然是他們面臨的最大問題。“在蘇聯,物質生活條件很好,我們沒有任何后顧之憂。但語言的障礙以及環境的改變,卻讓我們感到困難重重,我學美術史論,語言方面的困難更大。歷史上許多名家、名作,僅是長長的人名、作品名,就夠我們記的了,而與日常生活毫無關聯的生僻的單詞,只好反復背誦。老師講古希臘、古羅馬美術史,神話故事一個套著一個,簡直讓我如墮五里云中。中世紀美術史里,一樣是滿篇難懂的《圣經》典故,腦子里一樣是迷霧一團。我們幾個中國同學課前一起預習,課后再找蘇聯同學補筆記。蘇聯同學總是熱心幫忙,有時干脆坐在我們旁邊聽課,發現我們記錯了,就立刻給予糾正。我們聽課,多是坐在第一排,這樣聽得清楚一些,也能看清幻燈片。”晨朋回憶道。
度過了最初的語言關之后,留蘇生們面臨的就是系統的訓練。在中國美術館展出的“20世紀中國美術之旅——留學到蘇聯”展覽中,有一張陳尊三的成績單,依次羅列了馬列主義基礎、政治經濟學、馬列主義美學原理、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素描、繪畫、構圖、石版畫、銅版畫、木刻、麻膠版畫、書籍裝幀、美術字、印刷常識、解剖學、透視、俄羅斯蘇維埃美術史、美術通史、版畫史、俄語、體育、國防,共計22門課程,畢業作品是周立波長篇小說《暴風驟雨》的插圖及裝幀,成績為優秀。
這種直接面對原作、接受系統指導的機會,不論是對進修的教師,還是從本科讀起的留學生,都是彌足珍貴的。所以在留蘇的時光里,羅工柳3年沒有回過一次國。張華清說:“雖然我去之前已經在大學當老師,李天祥、全山石、林崗他們都是青年教師。去了之后,又重新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學了6年,我們深感到差距很大。可以說我們所有留蘇的同學,都是為祖國而學習。在國外的時間,都全身心地投入到藝術研究與專業基礎學習中去。”
肖鋒曾回憶過當時的課程安排,一年級解決頭部問題,二年級解決半身,三年級解決全身,就是把人分段來研究,這四年級以后是進入工作室學習。進入工作室后,首先要把一、二、三年級的基礎全面地恢復一下,同時根據工作室的要求,開始有針對性地訓練。“我們的老師每年都換,課程也是循序漸進。到了高年級以后,教師們開始跟我們談藝術修養的問題,教導我們如何來認識對象,并進行名作的分析,以提高我們的藝術眼力。同時還讓我們多閱讀蘇俄文學,通過接觸其他姊妹藝術來提升我們的藝術品位和格調。”
在結業和畢業前,為了給國內帶回更多的作品,油畫專業的留學生們又到列寧格勒的冬宮博物館、俄羅斯美術館和莫斯科的普希金博物館、特列恰科夫畫廊,臨摹了一批俄國與世界油畫名作。“羅工柳在特列恰科夫畫廊,用一個多月的時間臨摹了列賓的代表作之一《伊凡殺子》。趕在畫廊開門前進去,關門的時候才離開,有觀眾參觀還要讓開地方。”奚靜之介紹,“當時就是感覺學不好對不起祖國,對不起人民。”
中國留學生的努力,也得到了蘇聯老師們的認可,1987年,肖峰訪問母校時,特地去拜望列賓美術學院的老院長奧列什尼科夫,老人流著淚說:“我愛你們,你們是我最好的學生。”
60年后仍有爭議
曾經風華正茂的他們,在蘇聯學成歸國后,被分配到各地繼續從事美術事業,大部分人堅守在高等美術教育崗位上,為新中國的美術人才培養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但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關于蘇聯美術、關于蘇派美術教育的各種爭論和非議,似乎就一直沒有停止。特別還有一種說法頗有市場,即落后僵化的蘇派美術教育,特別是契斯恰科夫素描教學體系,成為阻礙中國美術發展的原罪。究竟蘇聯美術帶給中國美術的是什么,蘇派美術教育是否真的全無可取之處?對這個問題的探討,不僅僅是對這段歷史的回顧,更是對中國美術發展必不可少的一個反思。
“對這一段歷史應該給予積極和正面的評價。在全世界都對新中國進行封鎖的情況下,蘇聯率先承認了新中國的地位,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支持。”肖峰說,“只不過我們在學習蘇聯的過程中,部分走向了極端和偏頗。
蘇聯繪畫里有兩個詞,一個叫做‘比薩其’,意即‘寫’或‘繪’;另一個叫做‘里薩瓦其’,就是‘描’。前者主要指油畫,后者指素描。蘇聯的油畫教學其實很強調這個‘寫’,一筆下去,不僅要解決形體,還得解決色彩和韻味。而我們光看到他們‘描’的方法,其實是有些誤讀。”
中國美術館原館長楊力舟對記者說,他對留蘇的羅工柳、肖峰尤為熟悉,也曾臨摹過他們的作品。他對這種全盤否定蘇聯美術與蘇聯美術教育的評判有自己的看法:“對蘇聯在政治上否了,但不能在藝術上也否了。”侯一民也說:“‘契斯恰科夫’是如今批判蘇聯美術教育的熱門話題,但從蘇聯素描教學總體上,我倒覺得簡單否定是愚蠢的。”
全山石認為,現在國內美術界有很多學理上的偏見,蘇聯的學院派教學是非常嚴謹的,有很完整的體系。對于“契斯恰柯夫這種教育方法傻瓜都可能變成畫家”的說法,他分析道,如果是被動過關的,那么就只是畫家,如果這一關過得都是自覺的、有感受的、領悟了的,那情形就不同了。所以必須跳出一定局限,從一定的高度,從整個世界的油畫發展史來看它究竟好在什么地方,不好在什么地方。“很多人談蘇聯美術,認為所謂的‘蘇派’是左的,俄國油畫是歐洲古典油畫的‘二傳手’,其實都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學術本來很純粹的,如果把它政治化或加進政治的因素就難說清楚了。”全山石說。
“這批留學蘇聯的美術生回國后,由于60年代的極左思潮和‘文革’等政治上的原因,反蘇聯修正主義,我們這些人被認為是受修正主義染缸染過的,是需要改造的人。改革開放后又開始學習西方,受現代主義的沖擊。”張華清說,“我們現在的文化教育,不應該一心只看到西方,好像西方什么都是好的。我們實現中國夢的時候,應該珍惜我們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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