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息每秒都在更新的電子新媒體時代,傳統媒體已落伍,比傳統媒體更慢的繪畫能跟得上社會現實嗎?對此,何多苓、劉小東、劉野、毛旭輝、邱志杰、蘇新平、葉永青、岳敏君、周春芽各有高見。
中國的藝術界,是全世界畫家最多的。周春芽覺得,這是因為歷史悠久的國家都重繪畫傳統,但是也有人指出,在中國,要讀美術院校,繪畫基礎是不得不過的標準線。所以不管是搞架上的、影像的、裝置的、多媒體的、行為藝術的,幾乎每個藝術家都能畫,畫是藝術表達的基本動作。
2013年春節還沒過完,背著畫板、拎著顏料箱的美術生又開始在各大美院之間奔波報名了。繪畫是他們進入美術院校的敲門磚,四年以后,他們中的很多人會嘗試以繪畫謀生,而其中一些人將終生與繪畫相伴。
可是也許正因為它太基本,在今天這個電子傳媒時代,越來越多的人覺得繪畫太慢了,太不準確了,太不刺激了,而改用其他的方式來表達現實,表達感受。藝術變成一門更加綜合的學科,跟時代、跟新聞事件、跟空間有了前所未有豐富的互動。有時候,藝術家的那個想法,或者說點子,看起來比表現形式本身更閃閃發光,聰明人成了藝術的寵兒。
當年輕的藝術家考慮如何利用新的媒介出位,我們采訪了九位中國最堅定的當代畫家,他們一直受光影構圖折磨,也在各自方向上找到了獨特語言。他們中有拿起畫筆就如戰士上戰場一般揮汗如雨的,有在漫長時間通道中孤獨徘徊的,也有長久面對空白畫布冥想的。但是不管是什么風格,都如劉野所說言:“當你畫畫,畫畫這個動作就決定了你是一個古典主義者。”
1938年維特根斯坦寫過:“在哲學上,競賽的獲勝者是能夠跑得最慢的人?!蹦敲丛谒囆g界,那些最慢的人,還在畫畫的人,他們是怎么繼續畫下去的?他們又如何看待今天繪畫對現實的表達力?
記者:除了畫畫,你是否還通過其他媒介進行日常表達?
何多苓:文章偶爾寫寫,都是應別人的要求。拍照對我來說是一種工具,也是為了畫畫。
劉小東:我自己沒有微博,有時候看看喻紅的微博,平時就是看看手機報,或者各種雜志。
劉野:基本上沒有,新聞每天都看,當然微博也上,一個禮拜上一次的頻率??磿措娪?,聽音樂,主要圍繞視覺藝術展開。
毛旭輝:最近是看書比較多,好像看書會踏實一點,電視沒有太好的節目。因為打擊盜版,原來淘碟的地方消失了,我回到了更簡樸的方式。
邱志杰:我偶爾會看微博,不發言,潛水。偶爾會看電影,只看那些很費勁去做視覺的片子,一般來說都會滯后一段時間。
蘇新平:偶爾也寫一點,但是不多。畢竟那不是我把握得住的東西。另外,生活在這個現實里面,會有一種直覺和感覺,這也是一種非常重要的途徑。
葉永青:在微博上我沒有說話的欲望,而微博本身是忘言還欲辨的東西。有時我會寫一些小的雜文,大都是被別人逼的。
岳敏君:我對各種不同媒介的關注還挺多的,我也看一些報紙,關注社會現象,也瀏覽微博。
周春芽:我上微博,但沒花太多精力,只是等待的時候有一個看的東西。
記者:你如何看包括繪畫在內的不同媒介對現實的表達力?
何多苓:對現實表達最強就是攝影,還有文字、影像這些媒介。繪畫表現的是不動的、凝固的瞬間,對表達現實來說沒有其他媒介那么有力,直接。但是畫家都在以個人不同的方式表現著現實,他所處的時代,他的出身、修養都會在畫里所有表現,但這個表現不一定很直接,是這個畫家人生經驗的混合。
劉小東:比較下來,繪畫顯得笨拙一點,不是那么輕便快捷。但這種笨的藝術恰恰有一種凝聚力。我相信繪畫和現實保持著一種平行的關系。但繪畫的不方便之處在于,繪畫工作者用一生來樹立他的風格,跟現實有時緊扣有時脫節。比如一個雙年展,一般會根據主題挑選藝術家來進行即興創作,多媒體藝術可以迅速地跟新的空間對話,而繪畫還是傳統的方式,用來表達新的主題不那么刺激。
劉野:視覺媒介里對現實的表達力,可能繪畫是最弱的了,也應該是最不擅長的,我個人的作品就是如此。繪畫的視覺表達是非常主觀的、形而上學的、無用的,所有的因素都和一個新聞圖片是相反的。有兩種線索在影響著繪畫:一種是傳統,當你畫畫,畫畫這個動作就決定了你是一個古典主義者。今天你畫一幅畫,實際上歷史上每一幅繪畫都在影響著你今天的繪畫;另一方面的影響來自現實,不管是電視、照片、新聞,都在影響著藝術家。
毛旭輝:我沒有覺得繪畫的表達力弱了,我現在越來越懷疑活動影像的價值,我對圖片的價值也非常懷疑。寺廟里最簡樸的繪畫有更強的感染力,因為它們千錘百煉,積累沉淀的時間非常長,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更有震撼力。
邱志杰:繪畫的表達力在不同的時代是完全不同的。過去繪畫覆蓋了照相機和攝像機的職能,標準就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F在,繪畫的這部分功能被照相機和攝像機分擔掉了,繪畫下崗了,就能重新定義自己的工種,可以有多重辦法,有往純視覺刺激走的,走向抽象,也有一些人會回歸到講故事的傳統。今天的繪畫和今天發生的這些現實和歷史的關系,基本上就是除了如實再現要取消掉之外,別的游戲都可以繼續往下玩。
蘇新平:如果站在公共立場上,繪畫肯定是比新的媒體弱得多了,但它是不可取代的、非常有力量的方式。繪畫跟這個社會的發展是同步的,不是孤立的。
葉永青:到了今天這樣的時代,藝術在我看起來不僅僅是社會事件和社會新聞的圖解和反映,它其實也可以有更多樣化、更有意思的思考。這三年,我大多數時間都居住在大理,在過去就是退,是避世和逃逸,但是在現代社會,鄉村不失為另外一種舞臺。因為這是一個可以隨時啟程的時代,因為有互聯網,每一個人在任何一個角度都是參與者和觀察者,可以隨時轉換。我是一個畫家,既可以把畫筆當作一把刀觸碰創痛,也可以當一個鳥語者。
岳敏君:畫家必須得畫在畫布上,要有建設性,必須得實際地完成一個作品。日常很多語言的表述沒有實在的東西,但繪畫有實在的東西承載,里面涉及到藝術、習俗、道德這些東西。繪畫有自身的任務,有時它是非常強烈的,因為人類大量的信息靠視覺方式獲得。繪畫是最敏感的,它也肩負著和已有的欣賞習慣、視覺習慣斗爭的任務,繪畫天生反對日常習慣,跟整體社會有一種對抗性。
周春芽:繪畫到目前為止還是非常有力量的。畫家在一個有具體尺寸的布上,拿筆和顏料涂抹,繪畫從材料上來說是有局限的,這個局限是它的傳統留下來的材料,要在這么小的、有限制的范圍內表達一個很復雜的、很偉大的東西是有難度的,對現在的畫家是一個挑戰,這個挑戰很有意思。
記者:新媒體令傳統媒介感到惶恐,繪畫這種古老的自媒體在當下又該如何自處?
何多苓:現在各種各樣的媒體這么多,繪畫的定位反而更清晰了,反而能夠回歸最適合它的、最有力的一種表達方式。當然,前提是畫畫的人有足夠強的個性和表現意識,他就不會被其他的媒體所誘惑所干擾。繪畫作為一種大腦和手結合起來的藝術,它的表現力是完全被畫家所控制的,它對現實不是被動地再現,而是和現實結合,使客觀世界變成畫家的主觀世界,繪畫在這一點上是很多其他的媒介無法取代的。
劉小東:如何自處要看是什么樣的藝術家,但這種競爭可以讓繪畫變得更加憨厚。不參加這種競爭繪畫就會變得腐敗,像筆會。
劉野:原始意義上的繪畫已經被取代掉了,今天的繪畫的功能和目的已經完全和19世紀以前的繪畫不一樣了。很多畫家現在作畫的時候是根據一張照片,并不是直接從自然得到反射,而是從自然的反射里再得到一次反射。如果今天有一些藝術家寫生,寫生的意義和傳統是完全不同的,那后面一定有一個觀念在促使他進行這個行為,比如從這個行為中獲得一種身體和精神的能量,甚至他的行為也是一種觀念。至于他所反映的現實,真實度是非常次要的。
毛旭輝:現在很多藝術家也不太相信繪畫的力量了,如果藝術家都跟隨社會流行觀念的話,那是很遺憾的事。如果這個世界真的到了人們看到簡樸的東西不再感動的話,做不做藝術都沒關系了。表面上熱鬧的社會其實是一種虛像,人類最終還是會回到一些最簡單的載體。
邱志杰:藝術家在歷史上的表達,也不見得是他個人的表達。過去的畫家接受定件去畫一幅畫,這個過程多大程度上可以稱之為媒體呢?新傳播方式的興起對于藝術家造成的影響和對別的人是完全一樣的。我沒有覺得最近這十幾年,整個傳播媒介導致繪畫有很多變化,依然是微妙的、必須得面對原作的繪畫不太適合被印刷,而簡單粗暴的圖像化的繪畫特別適合被傳播。也可能因為這樣,有藝術家反而特別珍惜一筆一筆去畫的機會,更愿意去畫必須面對原作的繪畫。
蘇新平:繪畫永遠不會被取代,它有獨特性,是幾千年來形成的一種表達方式。不同民族都有不同的繪畫方式,無論從傳承角度還是今天新的表達,都不可取代。繪畫是一種視覺方式,所謂新方式,其實只是普及面的問題,沒有質的變化。
葉永青:我們這個社會更多地看到了直接、傳統的表達,沒有看到更加內心、有更多層面的表達,這些在某種程度上被當下眼花繚亂的熱點遮蔽掉了。很多藝術家確實不知道怎么樣面對時代,只好又退回去用最古老的方式,畫風景、畫寫生。很多時候我們的表達像花香和鳥語,不可言說,也恰是因為如此畫家才選擇畫筆。
岳敏君:技巧、觀念這些東西是最原始的,攝影也好、多媒體也好、裝置也好,都是一個平臺,畫布也是一個平臺,用什么語言來表現才是繪畫的本質。但是其他藝術形式從操作從成本上來說又不方便又昂貴,繪畫的成本很低,有利于在上面大膽實踐。
周春芽:繪畫是有思想的,凡是有思想的東西就不會消失。新的媒材出現以后,畫畫的人可能越來越少,但是現在在中國從事繪畫的人肯定比做新媒體、影響、裝置的人多得多。
記者:你愛繪畫是愛它的什么,什么造成了興奮感和內在的影響力?
何多苓:畫畫的過程對我而言當然很愉悅,但不像最初學畫的時候那么沖動入迷。我現在更冷靜、更程序化地工作,跟上班一樣。但是一旦不畫,就會覺得很缺失,繪畫對我而言是一種非常重要的表達形式,而且離了它我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我畫畫是不可能找人做槍手的,因為這個愉悅的過程不會讓別人分享。我一直在不斷地去尋找有難度的畫法和有難度的題材,當然都是自己愿意去做的。難度本身就是繪畫這個藝術門類的一部分,如果沒有難度就不想去做了。
劉小東:一張繪畫的形成通常是開始時興奮,中途開始無聊和沒有辦法,非常痛苦。如果到最后能夠挽救回來,那就獲得一種更高級的興奮,但是也有挽救不回來的時候。繪畫畢竟還是一種肌肉記憶,對我而言有點像毒品,像一種癮,拿起它不見得多幸福,但離開它就惶惶不可終日,很難戒掉。
劉野:我沒想到繪畫是這么漫長的一個職業,要能保持那個熱情很難。你老是希望能夠獲得20年前的激情,但確實已經很少。有時候突然會變得很沮喪,坐在畫室里一整天一筆都畫不了。但是我也明白了這一點,不能靠所謂的激情,隨著你的職業生涯越來越長,繪畫慢慢變成冥想的一種行為,像打坐似的,對著一張畫布,有時一筆不畫,其實也是在工作。我二三十年前就想過不畫,這個念頭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很強烈。但是習慣這個東西也很厲害,不自覺就坐到畫室里頭,這么多年也沒有停過?,F在我自覺了,我覺得它對我還是有意義的,使我達到一種不強烈的快樂。
毛旭輝:繪畫是內在精神的呈現,藝術還保留著宗教精神,能夠對人產生安慰。羅斯科、馬蒂斯、高更、莫奈,都有一種安詳的歸屬感。有時繪畫能以簡樸的方式向人的心靈訴求,可以溝通,可以對話。
邱志杰:繪畫這個游戲依然還帶來快感,依然可以牽扯和連接很多東西。我畫畫不會像某個時代的畫家那樣去記錄歷史或者告訴別人一個故事,但是涂抹的快感還在,紙面經營謀劃能夠容納的對世界的理解依然可以容納,制造的過程中的很多種的遭遇——遇到失控,遇到繪畫過程建立起來全新的局面——令你非常吃驚,只能跟著走。反正天沒塌下來,懂畫的人可能少了,流行的畫可能錯了,并不妨礙你依然展開有趣的游戲。
蘇新平:唯有畫畫是使我心里最舒暢的。我對世界有看法、有很多問題,面對這個世界唯一適合自己表達的方式可能就是繪畫。我用其他方式不準確,也不能隨心所欲,不會很準確地表達事情的本質和內在。
葉永青:繪畫最有意思的是面對未知,和未來打交道。在開始之前大概會有規劃,但是一旦開始就像做夢一樣,這個過程是最打動你、最迷人的。
岳敏君:我現在畫畫不是那種愉悅的感覺了,可能因為還沒有找到一種讓自己真正滿意的語言吧,很糾結。我現在也創作不同風格的作品,但這些作品都籠罩在某一種思維定式里面,總是沖不出去,打不開。畫畫很痛苦,但總是有一種可能和希望,找到更有價值的東西,這讓我迷戀。
周春芽:畫畫必須要有興奮感,這個是前提,關鍵是你是不是很熱愛這個東西,你付出的精力決定了興奮感。繪畫是比較復雜的勞動,從小就要學習,積累經驗。覺得畫畫很輕松很瀟灑是一個誤會,你看不見我畫一幅畫要流多少汗。春節之前到今天我沒有一天沒有畫畫,每次都像打仗一樣沖上去,畫出一身的汗。如果是為了錢,我不需要這么多錢了。工作跟自己的愛好非常統一,我是非常幸運的。
更多書畫 www.hualang001.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