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李”之外的唐人山水,主要見諸文獻資料中,基本沒有可靠之傳世作品相佐,因此容易令后人形成歧義,產生誤解。一般想來,著色畫以外,當然就是水墨畫。但唐人水墨的風格也很多樣,并不止“渲淡”一種。而自董其昌奉唐代王維為“南宗之祖”之后,有認為王維開水墨“渲淡”一派者,有認為王維創“破墨”之法者,實均與歷史不符。以下,試對唐人水墨山水分而述之。
線描寫意一體,用筆豪放,骨氣自高。不著色,而僅以墨筆線條作山水畫,是山水畫發展過程中一大轉折。而這一巨大變化,自吳道子始,故張彥遠稱:“山水之變,始于吳,成于‘二李’。”歷來對張氏這一說法多有爭議,因為吳道子的生活年代(685左右-760以后)略晚于李思訓(653-718),故有人認為此語不合史實,系后人傳抄有誤。此后又有論者辯解說,吳道子作蜀道山水、創山水之變發生在其青年時期,此時大李將軍的青綠山水恐怕未臻成熟。事實上,吳之變與“二李”之成根本是兩種迥然不同的畫風,彼此之間并不存在藝術發展上的前后遞進關系。吳氏之變開水墨山水之先河,“二李”之變成青綠山水之一派,兩者是并進的。吳道子畫山水,純以水墨線條勾勒山石輪廓,不設色,亦無皴,有點類似于白描草稿。其獨到之變表現為三個方面:一是運筆速度快,能一日畫成嘉陵江三百里風景,線條疏放遒勁,有骨力、有氣勢,與“二李”一派比較傳統的工細線條相異;二是完全通過線條來表現山石的立體感,既不設色,也不皴擦,卻能令觀者感覺到“怪石崩灘,若可捫酌”的藝術效果,表現出高超的用筆技法;三是所繪為心中之山水,而非對景實臨。他應唐玄宗之要求去蜀道嘉陵江邊寫生,回來稱“臣無粉本,并記在心”,遂一日而成,可見他所繪之山水是帶有其個人理解和思考的“胸中丘壑”。但僅用線條勾形,即使能夠通過技巧產生立體感,也終究難以再現山石樹木豐富的質感。故吳道子之變雖然極具獨創意義,卻仍嫌粗簡,正如五代荊浩所說:“吳道子畫山水,有筆而無墨。”
與吳道子這類線描寫意畫風相近的,有韋偃“筆力勁健,風格高舉”;王維也有師吳道子一路的山水,“縱似吳生,而風致標格特出”;又有盛唐畫家張璪,唐人對其評價極高,認為“樹石之狀,妙于韋偃,窮于張通”(《歷代名畫記》)。張璪作畫與吳道子也很相近,《唐文粹》卷九十七記其當眾作畫之情景:居其中,箕坐鼓氣,少頃,“神機始發”“毫飛墨噴,捽掌如裂,離合惝恍,忽生怪狀”。這種運筆快疾、激情四溢的氣勢,與吳道子同出一轍。唐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又記其雙手分別執筆畫松之事,“一為生枝,一為枯枝”“槎枒之形,鱗皴之狀,隨意縱橫,應手間出”,顯然還是以寫意的水墨線條表現為主。不過,比起吳道子,張璪的技法更加全面。荊浩說他的樹石“筆墨積微”,說明于用線之外,更增添了用墨的技法。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稱,張璪用破墨法為他家畫八幅山水障,可見其于用墨亦頗有心得。
墨法巧變一體,墨分五彩,墨趣盎然。盡管董其昌將王維定為水墨山水畫之祖純屬個人臆斷,但水墨畫興盛于唐朝,這一點毋庸置疑。實際上,唐代水墨畫家眾多,且各具特色、各有成就。唐人對水墨的日益重視,與中國傳統哲學觀念密切相關。《說苑·反質》說:“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寶珠不飾。何也?質有余者,不受飾也。”可見,樸素、自然、無飾的本色之美才是中國文化中的最高審美境界。張彥遠對初唐以前山水畫的批評,主要還是針對其“鈿飾犀櫛”,認為“功倍愈拙”,這也體現出當時評論家的基本審美傾向。傳王維《山水訣》中更明確指出:“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二李”之成固然精妙絕倫,但在唐人眼中,比之吳道子、張璪等人的“不貴五彩”,到底遜色一籌,“大虧墨彩”。而唐人于用墨的技巧也已有了不少積累,不僅能夠以水墨的“高低暈淡”畫出五彩的效果,而且能表現出水墨意趣。如元夏文彥《圖繪寶鑒》稱唐人鄭虔“山饒墨趣,樹枝老硬”,尚屬有墨有筆。至其門人項容則“樹石頑澀,棱角無椎,用墨獨得玄門,用筆全無其骨”(荊浩《筆法記》),雖筆力較遜,但于墨法的運用則又更進了一步。而早年師事鄭虔,后學畫于項容的王墨(一作默,或作洽),又將用墨之法再作發展,以潑墨取勝。傳其作畫前必先飲至醺酣,“即以墨潑”,然后“或笑或吟,腳蹙手抹,或揮或掃,或淡或濃,隨其形狀,為山為石,為云為水,應手隨意,倏若造化,圖出云霧,染成風雨,宛若成神巧,俯視不見其墨污之跡”(《唐朝名畫錄》)。又稱其有“以頭髻取墨,抵于絹素”之舉,與后世文人墨戲可謂異曲而同工。
畫中有詩一體,如雪中芭蕉,意出塵外。嚴格來說,此派山水畫的分類標準與前述三種大不相同,因其不以技法相別,而純以畫境取勝。本文特拈出此體單獨述之,擬為以王維為代表的文人山水畫正名。前文已經提到,王維之功,既不在水墨渲淡,也不在破墨之功。純以繪畫技法來說,王維“體涉今古”,作品的面目很多:既有接近李思訓一派的青綠山水,也有“縱似吳生”“筆跡勁爽”的水墨一派——但都不足以技藝高超而獨當一面。王維之變,在其對畫境之拓展。他是極負盛名的詩人,又深依禪宗,能將詩、畫、禪融為一體。故宋蘇軾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東坡題跋》卷四)要做到畫中有詩,首先在用筆上要含蓄、清潤。王維“縱似吳生”的作品,能夠將吳道子放縱之筆加以收斂,顯得空靈、含蓄,因此被時人認為“風致標格特出”。其次,在設色上要清淡、婉麗。如其著名的《輞川圖》,雖今僅存摹本石刻,但仍能看出屬青綠工細一路。王維將大、小李將軍之濃艷富麗化為清麗秀雅,即使工細設色,亦能充滿文人氣息。《唐朝名畫錄》中記其《輞川圖》真跡,“山谷郁郁盤盤,云水飛動,意出塵外”,想來比摹本更具出塵之致。再次,在意境上要回味無窮。北宋沈括《夢溪筆談》記家藏王維《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信成,造理入神,迥得天意。”“雪中芭蕉”固然有違生活常理,但體現的是畫家獨有的情思和獨特的意境,滲透出任運自在的佛理,耐人尋味。總之,從繪畫技法的角度來看,王維并非唐代山水畫發展中的關捩性人物。但他創造了一種帶有詩意的畫境,迥異塵俗,高遠淡泊。而這一藝術境界恰恰與后世文人畫所追求的最高審美理想相合。故自北宋蘇軾起,王維的畫史地位就被不斷提高;至明人董其昌則更是刻意抬高其繪畫成就,乃至不惜編造史實,立王維為“南宗之祖”。事實上,在唐代山水畫家中,能創詩意畫境者還不止王維一人。《唐朝名畫錄》記顏真卿以《漁歌》五首贈張志和,張“乃為卷軸,隨句賦象,人物、舟船、鳥獸、煙波、風月,皆依其文,曲盡其妙,為世之雅律,深得其態”。朱景玄認為其作“非畫之本法”,列之為“逸品”。由此可見張志和同樣不以繪畫技巧取勝,而是擅長創造“畫中有詩”之意境。此外還有盧鴻一、劉商等人,也都既是詩人,又擅書能畫。他們的山水畫能于畫面中表現詩意內涵、反映個人文化情趣,已算得上是非常典型的文人畫。
唐人山水之種種變化體貌,在唐末五代之山水名家荊浩手中得以升華。荊浩說:“吳道子畫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有墨而無筆。吾當采二子之所長,成一家之體。”(《圖畫見聞志》)由是,中國山水畫進入全盛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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